21世纪中国最风光的银行家，应该是马蔚华和董文标。

马蔚华1999年开始担任招行行长，被称为“招行教父”。2013年，一直毫无退休迹象的马蔚华，因已到退休年龄离职，业界一片哗然。甚至有小股东在股东大会现场拦住时任董秘兰奇，质疑为何“不让老马再干一届”。

马蔚华离职前一年，招行发布《那些追赶我们的竞争者》，直言招行正面临民生、兴业、浦发等银行的追赶。从资产规模来看，民生银行势头最猛。

而时任民生银行董事长董文标，被称为“魔力行长”，与马蔚华一时瑜亮。2011年12月15日，董文标与马蔚华共同出席《财经》年会2012，董文标公开肯定马蔚华：马行长应该跟我一样是董事长，因为他比我还优秀。“马行长就是属于制度受害者，他如果在我们(民生银行)的制度下，早5年前就是董事长了。为什么他还是行长？因为国有大企业的董事长，是上面派来的。”

后来董文标离开民生银行，创办中国民生投资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民投”）。2019年初，中民投债务危机爆发，有从业人员评论称：虽然不知道中民投内部是什么机制，但可以肯定，中民投的问题，不只是投资项目风险，也不是宏观发生变化无法续债等原因，更可能是内部治理的问题。

一年时间过去，2020年春节后的中民投，反腐、减持，仍然为解决流动困难忙碌。都说“医者不能自医”，曾经为马蔚华鸣不平的董文标，此时已退居二线，不知会如何看待这个“内部治理问题”。

忙碌的中民投

3月3日，红旗连锁（002697）披露，公司接到持股5%以上股东中民财智有限公司（下称中民财智）《关于股份减持计划的告知函》，其拟以集中竞价、大宗交易、协议转让等方式减持公司股份不超过10880万股（占公司总股本的8%）。至于减持原因，则是“自有资金需求”。

根据红旗连锁财报数据，中民财智持有红旗连锁10880万股，为上市公司第三大股东，同时也是第二大流通股东，目前其持有的股份已全部质押。而上述减持的上限就是10880万股，这无疑是一个清仓计划。

中民财智为中民投旗下孙公司，法人代表史玉柱。

2017年，中民财智入手红旗连锁，当年给出的原因是：“出于对社会零售行业和上市公司未来发展前景的看好”。从2017年到2019年，红旗连锁实施过配股分红方案，中民财智的持股成本大约为8.36元。目前红旗连锁股价9.5元左右，中民财智账面浮盈超过1亿元。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以线下零售业为主的红旗连锁也难免受到波及，成本大幅增加。但2020年以来，红旗连锁股价已涨超25%。大股东减持计划公布后，股价表现也较为平稳，

红旗连锁2月26日发布的业绩快报也显示，公司财务数据十分亮眼，净利润5.16亿元，同比增长近6成。

不难看出出红旗连锁称得上是一家优质的公司，中民投却选择了放弃。3月4日，红旗连锁董事长曹世如在微博上公开回应此事，看似简单随意，实则面面俱到：先声明中民投作为股东时双方关系良好，再表示中民投减持应该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最后表态称减持不会对红旗连锁产生太大影响，大家放心。

曹世如好聚好散的话语里，暗藏着另外一层意思：中民投减持红旗连锁，不是因为红旗连锁出了事，而是因为中民投自己的事。

此前不久，中民投确实处理了一件“自己的事”。

2月21日，中民投控股的上市公司上置集团（01207）、亿达中国（03639）先后公告称，公司高管彭心旷因涉嫌职务侵占罪被正式逮捕，陈东辉因涉嫌职务侵占罪被拘留。

被控制前，彭心旷是上置集团执行董事兼董事会主席及行政总裁。陈东辉则担任上置集团执行董事、亿达中国执行董事。二人都有中民投背景。

上置集团和亿达中国的控股股东，是中民投旗下公司中民嘉业。彭心旷曾担任中民嘉业董事长，直到现在，依然是中民嘉业的法人。陈东辉曾先后担任中民筑友CFO及非执行董事，而中民筑友是由中民嘉业设立的全资实业公司。

两位高管都涉嫌职务侵占，有观点指向中民投内部反腐，这或许是中民投解决内部问题的一个举措。

中民投的“面子”与“里子”

除了高管，中民投的一位“老伙计”也惹上麻烦。

1月18日，在新冠疫情悄然蔓延的时候，武汉百步亭万家宴如期举行。在万家宴举办前夕，曾有居民提议取消万家宴，但被居委会拒绝。1月23日，武汉封城，百步亭社区被舆论围攻，社区管委会却停摆了。2月10日，微博上出现大量百步亭居民的求救贴，说他们被抛弃了。直到武汉江岸区派干部下沉到百步亭，才让救治、隔离工作走上正轨。

百步亭占地5平方公里，16万人在此生活居住。打造、管控百步亭社区的，是百步亭社区党委书记茅永红，他担任这一职务已经20多年了。同时，他也是地产开发商百步亭集团董事局主席，是全国首个担任社区党委书记的民营企业家。

茅永红还有一个身份——投资人，他是中民投的股东、监事会主席、应急管理委员会主席。

据百步亭集团官网介绍，百步亭集团独立研发爱社区APP，服务范围覆盖了社交、物业、家政、购物等多个领域，实现了社区政务、服务、商务、事务、居务的“五务一体”。

开发商、物业、党委书记，在百步亭社区，茅永红既是管理者又是服务商，百步亭集团许多员工习惯称呼他为“茅主席”，是名副其实的总指挥。

据市界报道，一名在百步亭住了十多年的老业主称，“茅永红很会做面子工程，社区里建了不少活动设施、休闲亭子，还组织一些文艺活动之类的，但大多数都是他们公司内部的人在参与，我们平常工作忙，也没那个心思参与，看报纸上的报道才知道我们小区又做了什么活动，得了什么荣誉”。

红星新闻则采访了另一位百步亭社区居民余女士，余女士称随着社区的名声越来越响，这些活动似乎成了不得不做的门面。有一次，社区称有人要过来采访拍照，让余女士和几个业主下楼到小区里织毛衣。拍照的人说织好毛衣要捐到贫困地区，她当了一下午的“群众演员”。

茅永红将百步亭打造成了和谐社区的典范，而“万家宴”就像是一张展示成果的名片，办了20年，规模越来越大。

作为百步亭总指挥，此次舆论爆发后，茅永红一直未对外发声。

2月11日，茅永红反倒是以中民投应急管理委员会主席的身份，在一份内部公开信中表示：“受疫情影响，我现在来不了上海，但对中民投的工作，我一刻也没有停顿懈怠过”。不难看出中民投在茅永红心目中的分量。

里子撑不起面子，让百步亭社区在疫情中陷入旋涡。

而让中民投陷入流动性危机的原因之一，也是公司大举拿下项目公司，却没有好好运营；从外部看，获得大量荣誉，从内部看，实质性的进展却有限。

一位自称2016年加入中民投的知乎网友，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工作：

开会多，然而并没有效率，做了一大堆PPT，问题还是一大坨，总是解决不了。想要开展的业务有很多，但似乎没有几个真的做了起来。当然，领导也不是完全没本事，外面的奖项倒是拿了一个又一个。还有就是各种签约，各种战略合作协议，框架协议，弄了一大堆。不是说这些没意义，但你的业务呢？根本的东西没起来，这些花架子弄了有些啥意思呢？

中民投的“热搜体质”

中民投从诞生起就自带“热搜体质”，它的缔造者董文标也从不缺乏话题。

董文标生于1957年，河南叶县人。1977年考入河南银行学校(后更名河南金融管理干部学院，现名中国人民银行郑州培训学院，也就是金融圈内著名的“郑州银校77级”，毕业后留校任教。

1991年，董文标从教育界进入金融界，调任交通银行郑州分行行长，创造了“郑州奇迹”——上任第一年，郑州分行业务量由2个多亿飙升至40多亿，名列当地金融机构之首。此后董文标又杀入证券行业，组建海通证券，使其发展成为全国具有影响力的证券公司之一。

1996年，董文标参与中国民生银行创办，出任副行长；2000年升任党委书记、行长；2006年出任董事长。董文标接任董事长前，民生银行总资产为5571亿元，净利润为27.03亿元，到2013年底，民生银行总资产达到3.23万亿元，净利润为422.78亿元。8年时间里，民生银行的总资产扩大了5.8倍，净利润增长了15.64倍。

“董文标用18年时间造了一个3.5万亿元的民生银行。”在行业内口口相传。

但2014年的董文标已经连任三届（9年），除非改变公司章程，不然不能再继续连任。同年4月17日，刚辞去民生银行董事一职的史玉柱，突然发微博称：“总理签字批准成立的一个国字头民营公司，今天创立大会。推辞失败，我还是被选为副董事长。好在我是非执行董事，不参与公司运营。我公司投资10亿，仅占股2%，是个小股东。正副董事长五人中，只有我像个痞子，真不协调。”

这一微博还配了一张五人合影，左起分别是史玉柱、时任泛海建设董事长卢志强、民生银行董事长董文标、亿达集团董事长孙荫环、民生银行副行长赵品璋。

4个月后，由全国工商联牵头组织、59家民营企业发起设立的中民投在上海挂牌成立，成为唯一带“中国”字头的民间投资公司。注册资本高达500亿元，被市场誉为“中国版的摩根士利丹”。

原民生银行董事长董文标出任董事局主席，原民生银行监事会副主席李怀珍出任总裁。

“民企航母”开始攻城略地，刚成立不久，就联合上海外滩投资开发有限公司，上海佳渡置业有限公司以248.5亿元拿下董家渡地王，这一地块被称为中民投最优质的资产之一。

2015年，中民投以45亿元先进全额认购阳光城发行的股票，一举成为阳光城最大单一股东，持股比例为18.27%；此后，又火线入股上置集团，成为上置集团的绝对控股股东，持股比例72.454%；亿达中国陷入现金流危机时，中民投入局，成为亿达中国控股股东，持股比例一度高达74.22%。

当时董文标的扩张策略堪称“暴力”，有一个例子极具代表性。

2017年，董文标准备从McLaughlin家族手中收购加拿大著名地标松鸡山滑雪场。当时，松鸡山滑雪场项目估价2亿加元，全球有70多家企业参与竞标，最高报到了2亿4千万加元。

据称，董文标急于拿下这个项目，当场对大家说，“去敲门，开个3亿（加元）的支票，看他卖不卖。”而负责“敲门”的人，是董文标的女婿邹康俞。最终中民投拿下松鸡山滑雪场，但成交价格并没有披露。

暴利扩张效果显著，财报显示，中民投2015年至2017年的归母净利润分别为47.30亿元、27.67亿元和35.54亿元，3年合计归母净利润约为110亿元。与此同时，债务问题也愈发凸显，2015年至2017年，中民投资产负债率分别为67.23%、73.57%、74.89%；刚性债务余额分别为651.02亿元、1422.91 亿元和1736.22亿元。

有不少聪明人，都选择在这个时候退出了中民投。其中就包括提前发微博“剧透”的史玉柱，和照片上的其他大佬。

2013年的一次聚会上，董文标还是民生银行董事长，史玉柱曾与董文标开玩笑说：“老板，你什么时候想退休，能否提前告诉我，我要提前减持股票。”

这句玩笑，在中民投身上成为了现实。

2017年1月，史玉柱突然宣布退出中民投，卖掉自己所持的中民投股份，并辞去全部职务。史玉柱作出的解释是：准备回民生银行担任董事。在史玉柱退出两个月后，泛海控股董事长卢志强也将所持有的中民投股份悉数转让给华鑫国际信托，并退出中民投董事局。

据腾讯《棱镜》报道，一位接近中民投的人士透露，“史玉柱从一开始就觉得中民投不赚钱，但在中民投刚成立时，他还是拿出10亿元，卖给全国工商联和董文标一个面子。趁着重回民生银行当董事的借口，他先走一步。”不只是史玉柱，“泛海董事长卢志强当初投资中民投，同样也是投点钱，卖个人情”。

觉得不赚钱的人先走一步，最终赚到了钱；觉得赚钱的人留了下来，巨大的危机正等着他们。

2018年10月，董文标自己也从董事局主席一职上退了下来，交棒李怀珍。

在董文标离开前，中民投公布了2018年三季报，截至2018年9月，中民投总资产3109亿元，总负债2328亿元，负债率近75%。净利润仅16亿元，较2017年同期大幅下降60%。

这是中民投最后一次公布财报。

董文标刚退下来不久，中民投旗下一架波音737 MAX 8客机在印尼坠毁，189人无一生还，举世震惊。

与客机一同下坠的，还有中民投的流动性危机。

2019年初，中民投30亿元债券技术性违约拉开了危机的序幕，紧接着债务危机全面爆发。

2019年的情人节，对中民投来说并不是个甜蜜的日子。绿地控股以121亿元的价格收购了中民投的黄金资产——董家渡项目50%的股权以及352.98亿元的债务。

2019年3月，中民投核心决策机构变成了应急委员会，百步亭集团董事局主席茅永红担任主席，中民投开始“卖子求生”。

5月，为偿还6.14亿元的外部借款，上置集团以3.2亿港元出售了润斯投资51.1%股权。6月，上置集团以12.85亿元出售了辽宁沈阳的雅宾利花园项目公司100%股权。

9月底，中民未来以20.6亿元的对价出售了所持中民物业集团60%股权。

10月，中民嘉业彻底清仓阳光城，将持有的上海嘉闻剩余50%股权转让给了福建捷成，交易总对价9.81亿元。与此同时，亿达中国将子公司武汉春田房地产以8.7亿元卖给了武汉老牌房企纽宾凯集团。

中民投甚至采取了管理层降薪的方式，从2019年10月起，除一般员工维持现状，中民投高管及中层都将面临降薪，涉及人员整体降幅达53%，最高降幅83%。

当初一掷千金拿下的松鸡山滑雪场，也转手给了加拿大Gaglardi家族。曾经与邹康俞共同收购松鸡山滑雪场的另一位华商李家斌，还因股权问题将邹康俞及公司告上了法庭。

截止2019年7月底，中民投有息负债规模下降至1147亿元，偿债之路，还很漫长。

大公司的“遗传病”

董文标曾回忆自己离开海通证券，选择去民生银行创业的原因：我的性格不太习惯证券业那种风风火火的生活，与证券业相比，银行更适合自己。

2014年8月21日，董文标首次以中民投董事局主席的身份对外致辞时曾说：我觉得我个人更适合做这些事情，而不是做传统的银行。

同样是“我觉得我适合”，结果却大不一样，董文标在民生银行奋斗18年，成就非凡；执掌中民投4年，留下许多窟窿。

董文标和民生银行成就了中民投，也为中民投埋下隐患。

民生银行从1996年开始，股东及管理层就内斗不休，泛海系、复星系、东方系……多方割据。董文标身在其中，长袖善舞，不仅能够平衡各种关系，得到大家的认可，还能将其转化为自己的人脉。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中民投自成立之初就带有民生银行的基因。

1996年，59家民营企业发起、全国工商联牵头组织的中国大陆第一家由民间资本设立的全国性商业银行民生银行正式成立。

2014年，59家民营企业发起、全国工商联牵头组织的中国大陆第一家由民间资本设立的投资集团中民投成立。

成立后，中民投总部设计规划中心、九大投资板块独立法人制、产融结合等核心元素，还有核心团队的人员配置，都来自民生银行。

而董文标的个人价值，则成为了中民投最重要的价值板块，据《今晚财讯》报道，知情人士表示：

“毕竟很多民企老板看的是董老板的面子，是因为他，大家才拿出钱凑份子加入了中民投，董老板之前在圈内的口碑一直不错。但事到如今，中民投不仅辜负了众多股东的信任，对他个人品牌也是很大的伤害。”

两两相加，让中民投在一开局就拥有了庞大的资金盘和强悍的管理团队，但与此同时，股权分散、派系斗争、人情纠葛也成了中民投的遗传病。

中民投内部，权力划分为董文标前同事“民生系”、董文标的老乡“河南帮”、及其他外聘高管。

据腾讯《棱镜》报道，至少两位以上中民投内部人士表示，民生系不仅与外聘高管“打来打去”，内部同样风波不断。“公司的派系斗争很厉害，不同领导之间互相倾轧的现象很严重。”

而长期管理民生银行的经历，也造就了董文标“忠诚比能力更重要”的价值判断。

接任中民投董事局主席的李怀珍，就属于“河南帮”，不仅与董文标同属河南老乡，还同样是“郑州银校77级”的同学。内部人士评价称：“即便董文标退休了，他也想把中民投这摊子事交给一个他放心的人。”“李怀珍是董文标老乡和同学，因此董文标先前把李引入民生银行，后来又让他担任中民投总裁，但李是官员出身，个人能力一般，其他民生银行系出身的高管很不服他。”

而接任李怀珍担任中民投总裁一职的吕本献，也属于“河南帮”，在董文标担任交通银行郑州分行行长时，吕本献是其下属，担任办公室秘书职务。

内部如此松散，很难说外部决策是否清明，也难怪那些买入又卖出的诸多项目都没做出太大成果。

从2016年开始，中民投接连遭遇金融业去杠杆、互联网金融冲击、史上最严苛光伏政策、地产项目失利等等风波。又陷入了银行贷款不够、发行债券“以债养债”的恶性循环。直到危机爆发。

到2020年，中民投的那些传奇人物已经散若流云，“中国版大摩”这艘触礁的巨轮，能够平安着陆吗。

参考资料：

1、《茅永红出身贫寒 富有后常援助困难家庭》新楚商

2、《在中民投工作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知乎

3、《中民投五年资本局 》棱镜

4、《“魔力”大佬董文标：造了一个民生银行，“毁”了一个中民投？》市界

5、《红星深度丨一场万家宴之后的舆论漩涡》红星新闻

6、《快评：中民投“走麦城”更可能是内部治理问题》21世纪经济报道